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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9 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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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9 章

應小滿今日去城北走了條新路。

專程繞過西門內大街路段,大理寺地界。

清晨斜風細雨,她戴起遮雨鬥笠,站在形制高大威嚴的衙門外駐足凝視,心裏默默地想,“爹的仇家就在這裏做事。”

兩道黑漆鐵門敞開,不斷有官員書吏冒雨進出。為了安全起見,她並不靠近,混在人群裏慢慢走出西門內大街,時不時地望一眼大理寺官衙。

新屋賃約已經簽立妥當,這兩天忙著添置物件,準備搬遷事宜。

阿織年紀小,搬新住處怕不習慣,她今天打算把阿織用的物件先添置齊全了。

行走在狹長安靜的七舉人巷中,還沒進門,遠遠地突然傳出一陣動靜。

斜對面的長樂巷口,十幾名長隨前後簇擁一騎高頭大馬從巷子裏出行。馬上貴人身穿紫袍,披一身遮雨氅衣,前呼後擁,官威不小,街上百姓紛紛閃避。

應小滿藏身在巷口的圍墻陰影裏。

無聲無息,貼著青石圍墻站著,仿佛細雨中一株安靜的爬墻藤蔓,只有眼睛閃亮驚人。

從長樂巷騎馬冒雨出行的官員,年紀瞧著約莫二十五六歲,狹長鷹眼,小麥膚色,劍眉濃黑,相貌堂堂,眼神陰沈,穿一身煊赫的紫袍玉帶官服。視線直勾勾盯著路邊,不知在想什麽事。

應小滿的目光緊隨不舍,確定自己沒看錯後,呼吸漸漸急促起來。

她曾經在大理寺官船上遙遙瞥過此人一面。

那是個天光尚好的清晨,牙婆把她拉扯去河邊,讓船上貴人挑揀鮮魚似地挑揀她。

當日此人在船上未穿官袍,但相貌她記得清楚,如今又出現在晏家的長樂巷口。

——就是他!

——任職大理寺少卿的晏家狗官,她仇人,晏容時!

馬上的紫袍身影沿著大街筆直往西,很快消失在淅淅瀝瀝的小雨街頭。

斜對面幽靜的七舉人巷口,悄無聲息走出一個素衣布裙的苗條身影,頭戴遮雨鬥笠,尾隨而去。

街上人多,馬速不快,前呼後擁的一行人轉入西門內大街,直奔大理寺衙門。門口迎出兩個低品階的青袍文官,上來恭謹行禮,將紫袍狗官迎了進去。

應小滿混在人群中遠遠瞧著,心砰砰地跳。三分激動,七分興奮。

近水樓臺先得月,還沒正式搬家,她已經摸清仇家的日常行動路線。狗官早上辰時去大理寺上值。

賃屋的五十兩銀,花得值當!

再回到七舉人巷時,莊宅牙人已經在門口枯等半日。

牙人今天除了把一式三份的賃契書送來新宅之外,還要代為收取官府印稅。

“提前跟小娘子說好,這半貫錢的賃屋稅,是官府的例行征繳,賃屋契書送進順天府用一次印,收一次錢。可不是落在小人手裏。”

應小滿把契書末尾的朱紅方印打量幾遍,默默掏出懷裏揣得溫熱的半貫錢,遞給牙人。

扇墜子換來的兩貫錢,已經花費得不剩多少。

她摸了把袖中冰涼的象牙扇。

當日聽得郎中警告,她不敢把象牙扇送去當鋪。當鋪需要立契,須得寫名字按手印,她怕被人順藤摸瓜,被不懷好意贈扇的雁二郎報官抓了她。

但京城那麽大,家裏急需錢。除了送當鋪,說不定還有其他去路。

她開口跟牙人打聽。

“如果有一件值錢的物件,不想送當鋪。京城有沒有其他地方可以交易的?”

牙人果然見多識廣,嘿嘿一笑。“小娘子沒聽過鬼市?”

京城西南邊,靠近瓦子門城墻下,有一處市集,叫做“鬼市”。

“天明之前,黃昏之後,普通集市收攤,輪到瓦子門的鬼市出攤。那邊的買賣三不管,一不管東西來歷,二不管買賣雙方身份,三不管真貨贗品。撿到漏是你運氣好,被人騙了是你沒眼光。“

應小滿震驚了,“三不管?萬一我把好東西賣出去,買家不肯給我錢呢!”

牙人也震驚了,“鬼市那種地方,小娘子竟想自己去賣東西?萬萬去不得!鬼市不講規矩,你這般模樣的小娘子去了肯定出事。就當我沒說過。”

再問他鬼市如何地不講規矩,會出什麽事,牙人露出後悔神色,支支吾吾再不肯說。

牙人不肯說,自有別的地方打探。

應小滿從七舉人巷出來,直奔城東茶鋪子。

這些天城南城北地走,去時路線不固定,回時都是順著貫穿京城的汴河河道往南,一路過任店街,洞明橋,安定坊。安定坊附近因為有太學院的緣故,極為繁華熱鬧,茶肆酒樓沿街林立。

她去熟的一間茶肆,就在洞明橋下去的一間臨街茶肆鋪子。

當然,洞明橋這一帶的茶肆貴價得很。她所謂“去熟了”,也就是前陣子春雨綿綿時節,時常站在棚子下躲雨,和這間茶博士聊熟了。

“鬼市?瓦子門外那處,京城本地人都知道。”

今日又是個綿綿陰雨天,茶肆裏生意不咋地,唯一的一桌兩位客人在低聲爭執,吵得臉紅脖子粗。

沒人上趕著湊黴頭,茶博士空得很,看到應小滿過來很是驚喜,送來一碟炒南瓜子,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話。

“小娘子要賣貨?千萬別自己去,請幾個拳頭大的閑漢替你去!鬼市不講規矩,但拳頭管用。對了,官府隔三差五地會清掃t鬼市,看到巡捕官差別慌,記得捂著臉跑哇!”

應小滿聽得嘴角直抽。這是什麽邪地方?

雨聲淅淅瀝瀝,她戴起鬥笠正打算冒雨歸家,鄰桌兩個客人低聲爭執的聲音突然大了起來。

其中一個怒喝,“雁家當街強搶民女!身為言官,聞風奏事,上書彈劾雁家有什麽不妥當!”

對面客人擺出稍安勿躁的手勢,“說雁家強搶民女,被搶的人呢?被搶之人既然手持門栓打出門去,人已逃脫,則強搶之事不成。”

應小滿:“……”晏家?燕家?雁家?

強搶民女,手持門栓,打出門去,聽得好生耳熟。說得該不會是自己上回路邊遇上雁二郎的破事……

茶博士悄悄努嘴,“最近京城熱鬧的很。城東興寧侯府家的嫡出郎君,雁二郎,那可是將來要承爵的郎君!據說文武雙全,生得一表人才,卻不知得了什麽失心瘋,把個路過的美貌小娘子當街強搶進府,鬧成大事。”

應小滿:“……”

“嘿,聽說那小娘子是個厲害的。被搶進雁家後,竟被她揮舞門栓,硬生生殺出重圍打出門去,從此消失了蹤跡。雁二郎氣得夠嗆,散出家中護院四處緝拿,口口聲聲‘追捕逃婢’,消息這才傳了出來。”

應小滿聽到“逃婢”兩字,登時懵了, “他胡說。”

“事還沒下定論。按雁家的說法,那美貌小娘子是自願入府,後來看了契書,嫌棄錢少臨時反悔,這才翻臉打出門去。”

“呸!”應小滿怒火升騰,“胡說八道,雁二郎不是個好東西。”

茶博士急忙道:“噓!畢竟是個小侯爺。”

淅淅瀝瀝的雨聲裏,茶博士壓低嗓音:“我看小娘子也生得美貌。你時常過來洞明橋這處,家可是在城東附近?雁家就在城東莫幹巷。最近無事莫靠近雁家,你這三月花枝兒一般俏的小娘子,若是被搶進府去,可沒法打出來嘍……”

——

天邊的晚霞漸漸散了。

城南銅鑼巷裏,義母哄睡了阿織,第三回推門出去張望。夜色下現出幾點星子,銅鑼巷口黑黢黢的。

“這丫頭怎麽還沒回來。”義母喃喃自語。

她提起油燈想去巷口等,又顧慮屋裏睡下的阿織,正躊躇間,西屋的木窗從裏打開。

“我去巷口等小滿娘子?”西屋郎君站在窗邊。

“別去。”義母趕忙阻止,“叫鄰居看見,壞了小滿的名聲。”

她躊躇片刻,“倒不必站巷口。每次小滿晚回來,我都提燈在家門口等。巷子裏黑,路坑坑窪窪的,怕她摔了,給她照個亮好回家。但現今阿織在屋裏睡,我不陪著,怕小娃兒突然醒了害怕……燈擱門外頭,沒人看著,又怕路過的浪蕩兒順手給提走了……”

西屋郎君穿過堂屋走去院子,“夫人進屋看顧阿織罷。油燈擱門外頭,我在門裏盯著光亮。如果燈被人提走,即刻便能察覺。”

“那好。”義母松口氣,果然把油燈擱在門外的地上,虛掩了窄門。

油燈昏黃的光線從縫隙映進小院。

“家裏多個阿織,小滿又忙著掙錢又忙著搬家,虧得你在家裏時不時幫把手。”義母舒展眉頭,“多謝你啊。”

郎君說,“小事。”果然站去院門邊盯著油燈。

如今兩邊混個臉熟,“西屋的”敷衍稱呼再叫不出口了。義母當面有點發窘:

“這麽久了,還不知郎君姓什麽叫什麽。小滿那丫頭在京城碰著不少壞人,防備心重,攔著我不讓多問,從前在我們老家鄉下,哪有一起住了十多天還不通名姓的道理。”

西屋郎君把院門拉開三分,隔著縫隙往外看樹影憧憧的小巷。

“京城人多,惡人確實也多。小滿娘子韶華芳齡,多些防備心是好事。說實話,令愛這樣如珠如玉的小娘子,天黑了還不歸家,仿佛奇珍異寶行走街頭,引人覬覦。夫人竟不擔心麽?”

義母聽出話語裏的擔憂,當即笑開了。

“換做別家閨女,確實要提心吊膽。但我家小滿吶,她可是八歲就隨她爹上山打獵的好手,對上一頭黑熊都能把它撂翻了。”

西屋郎君大為意外,“……撂翻黑熊?”

“可不是。小滿沒了的爹從前是獵戶,亂七八糟地教她。有年秋天從山裏拖出來一頭黑熊,她爹說小滿自個兒下陷坑打的。對了,等小滿回來,當面別喊她名字,也別喊幺兒‘阿織’。”

義母邊進屋邊道,“你知道她名字這事,叫她聽說了,定要抱怨我。”

西屋郎君沈浸在“小滿娘子撂翻黑熊”的驚人想象場面裏,良久才回過神。

“即便小滿娘子身手不同凡響,但京城惡人多,明槍易躲,暗箭難防。還是輕易不要叫她一個小娘子孤身夜行奔走的好。”

他打量自己層層包裹的左手,斟酌著道:“在下身上傷病已無大礙。不瞞應夫人,我是京城本地人氏,各處衙門都略識得幾個人,說得上幾句話。如果家裏有難處的話,不妨和我直說,我可以幫襯一二——”

義母原本在屋裏笑聽著,聽到後半截時不知想到什麽,人突然警惕起來:

“你是京城本地人?你還認識許多衙門的官人?你、你家裏不是做官的罷?” 說到最後竟帶出了顫音。

西屋郎君:“唔……”

他擡了擡受傷未愈的手,“應夫人覺得呢。”

義母看到他重傷未痊愈的手,便想起這郎君幾乎丟在水裏的性命,繃緊的神色登時一松。

“是了,你自己也是被壞人害了的,怎可能是官家的人。好了,我家無需你幫襯什麽,千萬別去尋衙門的人。京城狗官多,牽扯越少越好。把小滿記在油紙上的欠賬還清就好。”

西屋郎君眼神微動,思忖著應母古怪的反應。

不動聲色出言安撫,“行事謹慎是好習慣。夫人還是照常以‘西屋的’稱呼罷。等小滿娘子願意打聽的時候,在下再當面通報名姓來歷。”

門外油燈亮出幽幽的光芒。

西屋郎君取出一張包藥的油紙,取來應小滿放置在西屋的筆墨,借著昏黃油燈,思索著落筆。

他這次宴席酒後遇襲,暗害之人籌劃得精妙,處處都往“意外”兩個字上引。

宴席是臨時起意。宴席上的酒當然是從附近酒樓現買的。

酒有問題。

隨他赴宴的長隨和馬都有問題。

跟隨他赴宴的長隨都是多年家仆。回程路上的驚馬意外,有人提議買醒酒湯,最後兩人扶著大醉的他去河邊吹風散酒,暗巷停靠等候多時的馬車。環環相扣,每一環的布置精準,背後隱藏著極度的熟悉和了解。

家族裏沒有人參與這場謀劃,他是不信的。

裏應外合。

究竟是哪些人想要他的命?

夜風吹過手中的油紙,嘩啦啦輕響。

門外橙黃色的燈光跟著晃了晃。似乎有微風閃過,又似乎被人影覆蓋。

西屋郎君從沈思裏驚醒,眸中冰冷銳意也隨之收斂,擡頭註視門外晃動的燈影,視線柔和下去。

應家母女初來京城,興許日子過得艱難,對京城本地人氏,尤其是京城的官員有不小偏見。小滿時不時會嘀咕兩句“京城壞人多”,“深宅大院的貴人一個比一個壞”;應夫人脫口而出一句“京城狗官”……

晏家連續五代出仕為官,他自己身為晏家的長房嫡子,在京城土生土長,十八歲便入朝做事,處處都犯了應家的忌諱。

倒不如再隱瞞姓名相處些時日,暗自幫襯,把不利印象徐徐扭轉。畢竟,日久見人心。

西屋郎君邊想邊寫,打定主意,油紙上的手書正好簡略寫完,於末尾處畫了個花押,行雲流水簽上自己的署名:

——容時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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